谈崇拜与信仰:从山间洞穴到世俗人心的寄托

今年春天,卫宏班长邀请我和他一起去辽宁本溪的铁刹山,那里群山葱茏,古木葳蕤,是东北道教龙门派的发祥地。前往山中的路途蜿蜒而幽静,空气中弥漫着山间特有的清新气息。沿途的山根处经常会见到一些大小不一的洞穴,有的看似天然形成,有的却似乎是人为挖凿的。让人诧异的是,几乎每个洞口前都有人烧香供奉,烟火缭绕,祭品随意摆放,供奉的对象更是千奇百怪:有的洞口挂着狐仙的牌位,有的摆放着不知名的木雕,甚至还有人供奉着蜈蚣精。

这是一种奇异的景象,却又真实地勾勒出中国民间信仰的面貌。我和卫宏班长以及同行的李姐、小赵,一边走一边打趣说道:“只要在这山根挖个一米深的山洞,不出两个月,肯定也会有人来这烧香供奉。”虽是笑谈,但大家都心知肚明,这并不是毫无根据。人们对未知的敬畏、对“灵验”的追求,似乎让任何一个看似神秘的所在,都可以成为香火旺盛的祭拜之地。

这样的洞穴和供奉在全国比比皆是。我的家乡有一座蟠龙洞,只因洞顶的岩层结构呈环状分布,被人们想象成“龙首相交”的形态,于是“蟠龙洞”这个名字应运而生,香火也随之兴起。人们虔诚地烧香叩拜,祈求平安、健康和财富,哪怕这里的“龙”只是自然岩层风化造成的巧合。

这一幕幕看似荒诞,却又透着一种朴素的逻辑:在中国人的信仰体系里,所谓的“神仙”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它是否灵验,是否能回应世俗的愿望。

一、什么是信仰?什么是崇拜?

信仰与崇拜,一个是深刻而坚定的精神归属,一个则是世俗需求的寄托和投射。而在中华文化几千年文明长河中,向来都有崇拜的传统,却始终少有真正的信仰。

信仰,是对超自然、超世俗存在的笃定确信,是一种心灵上的高远追求。而崇拜,则是一种实用的心态,将世俗的欲望、生命的焦虑,寄托于那些看似“高于自己”的存在之上。崇拜是世俗的,功利的,甚至是随意的,而信仰则超越了自然与世俗,带着某种终极意义和不容置疑的纯粹性。

于是,去往铁刹山路途的洞口香火,家乡蟠龙洞的祈福,乃至遍布中国大地的庙宇、神坛与祭拜场所,都是这种实用主义“崇拜”的体现。人们并不执着于供奉的对象究竟是谁,也不在意这个对象背后的哲理,只要他“灵验”,只要他能够带来财富、健康与平安——人心所向之处,便有香火燃起,神位树立。

二、崇拜的实用主义本质

“什么都信,也就是什么都不信了。”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命题。如果说西方的信仰是基于对某种超自然存在的笃信,诸如上帝、天堂、救赎与永恒,那么中国的“崇拜”则有着赤裸而真实的世俗属性:拜佛不是为了追求内心的宁静,而是为了求财;祭祖不是出于慎终追远的敬意,而是为了求得祖先的庇佑;烧香是为了驱邪避凶,祈福也不过是图个心安理得。

这种崇拜的实用主义根基,深植于中国传统文化中。儒家讲求“天人合一”,道家追寻“自然之道”,而佛教自进入中国以来,也逐渐与世俗生活融合,形成了“有求必应”的民间观念。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,神仙佛祖可以存在,狐仙蛇精也可以成为膜拜的对象。即使是无形的自然现象、奇特的石头,只要人们赋予它一个愿景,它便具备了神圣性。

辽东山间的蜈蚣精,东北野史中的狐仙,村口大树下的土地公,家乡蟠龙洞的“神龙”……这些存在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它们是否“灵验”。人们虔诚的背后,并非对超自然存在的敬畏,而是对自身命运的忧虑和对现实生活的执着。

在这片土地上,人们的信仰从未脱离世俗的根基。祈求丰收的土地神,保护生意兴隆的财神,保佑健康平安的药王,包括供奉英雄人物,都带着浓厚的实用色彩。这种“信”,更像是一种交易,一种期待回报的默契。

三、没有信仰,却为何不能没有崇拜?

在网络上经常看到有人把中国人的道德滑坡归因于“没有信仰”,我认为这样的论断未免过于简单。事实上,自古至今,中国人“没有信仰”并非是一种缺失,而是一种文化选择,是文明发展过程中对“自然”与“世俗”的深刻理解与接纳。

中国文化中的天道与人道,追求的是自然与社会的和谐统一。我们的“道”,是人本主义的,是实际而清晰的,它不依赖于虚无缥缈的彼岸世界,也不强求对超自然存在的盲目服从。儒家讲求“仁义礼智信”,道家追寻“道法自然”,这些思想与信仰截然不同,它们关注的是人世间的秩序、道德与行为规范。

然而,人心总有一片柔软的角落,需要寄托,需要敬畏。这种寄托,便形成了崇拜。祖先的坟头,山间的洞穴,寺庙的佛像,甚至是无人问津的石头,都能成为精神的依靠。我们不必去追寻“绝对的信仰”,却也离不开崇拜。因为崇拜是一种情感的安放,是面对未知世界的柔软慰藉,是人心深处对力量、秩序与希望的朴素追求。

四、在盲目与清醒之间

当然,这种崇拜也并非完美无缺。盲目的崇拜,容易衍生迷信;过度的依赖,容易滋生懒惰与逃避。但崇拜本身,并没有错。它是文化的表现,是人性的折射,是对生命本能的回应。

真正的问题,不在于中国人是否有“信仰”,而在于我们能否在崇拜与现实之间找到平衡,在盲目与清醒之间保持清醒。我们需要的不只是香火缭绕的洞穴,而是对生活本质更为理性的认知;我们崇拜的,不该只是神仙妖怪,更应该是那些值得尊重的道德与秩序。

离开铁刹山时夕阳已西沉,光影斑驳洒在山石间。那些山根处的洞穴静静伫立,香灰随风飘散,留下人心的印记。我回头望去,恍然间觉得:崇拜与信仰,是人心的两个侧面。一面扎根世俗,承载着我们的渴望与不安;一面追求超越,指引着我们寻找生命更高的意义。

我们或许不需要一个绝对的“信仰”,但我们需要一种力量,去面对生活的平凡与坎坷。向前的路途依旧漫长,而在我们的心里,或许能生出另一片辽阔的天地。